[文学] 恰逢京华雪落时
“你睡吧,”奶奶轻声说,“早些睡,明儿煮年糕给你吃。”糯软的年糕冒着腾腾的雾气,盛在粗瓷大碗里,碗边沿一圈儿蓝边,粗粗细细的总也画不匀,这不能不说是一个让人兴奋的许诺。我点点头,她帮我掖了掖了被子,拿起针线,坐下在木桌旁,房间里响起轻微的“噗噗”扎针声,爷爷咳嗽着站起身,拔了拔盆里的老树根,火一下子串上去,吐出一蓬一蓬的烟,我听到墙角的热水瓶被端起,倒水时水声由高到低地变化声,爷爷坐下在桌旁的条凳上,用手叩着桌面,嗒嗒地轻响。
长久地寂静。只有燃烧的爆裂声。
我困倦地眯闭了眼,嗒嗒声渐渐模糊远去了。
外公坐在桌旁,凑近放大镜看书,炉子上的锅唠唠叨叨嘟噜个没完,空气里有粘稠的粥香,冬日的阳光慢慢爬上小小的天窗,延伸向红漆的大圆桌。细小的尘土在透明的光柱里沉沉浮浮,昨晚下过雪,窗外雪地的反光把屋子照得比平时亮堂多了。
我站在凳子上,努力腾出一只手来扶住镜子,镜子圆面上裂了道缝,支脚老错开,镜子就会翻过去,牡丹蝴蝶的图案对着我一头乱蓬蓬的头发,“快些儿,你又得迟到了。”外婆进屋来冲我嚷,外公倒不急,打量我笑着说:“她头发多,一看就是咱家的姑娘。”
“粥糊了!”外婆瞥一眼,快步过去掀开锅盖,白色的泡沫落下去,炉子边缘起着泡,发出嘶嘶声,“哪次你煮粥不糊的,我就不知道,哪家天天的吃糊粥?你看什么?迟到了,头发扎这么慢?”我赶紧从凳子上跳下来,抽出筷子搅着刚盛出来的粥,外公朝我看看,我朝他看看,不知谁同情谁。
到学校得过“一人巷”,车子进不去,我从三轮车上下来,又大又沉的套鞋踱在青石板路上,两边的围墙高高的,顶端积了层雪,头顶上一条狭长的天镶着两条白边,巷子里积雪不多,只是路滑,薄薄的一层流光,伞反正撑不开,只有当拐杖用,我小心地走着,到第三个巷口的时候,我拐进去,突然看到我的同桌从另一个巷口也拐进来了,看到我,他举起伞冲我挥着,“下雪啦,”他说,激动得无以复加,“昨晚上我看着它下起来的!”
我昨晚睡得跟木头似的,早上起来才知道下雪,他这么嚷嚷我自然很不高兴,敲着伞走过去,“不是的,”他跟上来,情绪依然很高昂,“你不知道,夜里雪飘下来,就像不是从天上来的。”“雪是从天上下来的。”我说。“不是,夜里它不是。”他争辩,清冷的巷子里声音很大?我们又走过一个巷口,拐进去。
“一人巷”在我五年级的时候被拆,“再也不要拐来拐去了,现在多好。”我同桌说,当然不是原来的同桌,我知道他不会这么说的。
高二学生物竞赛,图书馆借来的厚厚的竞赛书,薄而黄的纸张,老师满黑板地画着光合作用,没几个人听,大多自己看生物书,埋头读到“冰叶日中花”,书上没插图,惊奇是怎样粉雕玉琢的花,看见豆子在门外鬼鬼祟祟,等到下课,我从后门出去,“站栏杆边上,朝底下看,你们这儿有好风景。”她说,拉起我,我的教室在五楼,我朝底下看,楼底栽着枇杷树,雪飘飘然落下去,树顶的椭圆形叶片五六片一组,旋转着开成一簇,承接起厚厚的雪,竟是一朵雪白的花,离合着闪烁的碎光,我又惊又笑,“才刚在书上看到冰叶日中花,这下好了,我可再也没必要知道了,就是这个嘛!”豆子的鼻子冻得红红的,看着我笑了,“你天天站楼上凭栏远眺,也看不到这个,我一上来找你,就看到了。”
不是一上来,不是,她在外面等了好久,她总是这样,文科班功课少,比如今天,下午只有两节课,她总是上楼找我,有时老师不下课,她就一直在栏杆那里等。
“给你,新年快乐!”她掏出一只大大的信封,不顾我对牢她口袋的惊讶目光,“这么早就送我贺卡?”我问,“好有时间让我回送?”她不理我,轻声念“仰面观太虚,疑是玉龙斗,”“纷纷鳞甲飞,顷刻遍宇宙,骑驴过小桥,独叹梅花瘦。啊,岳父大人,小生接得可好?”我撕着信封,忙里偷闲接一句,“好意思的,自称孔明。”她笑着还要说什么,上课铃响了,“你去探索科学奥秘吧,我走了。”我拿着拆开一半的信封跑回教室,雪纷纷落着。
两年后的高考,我进京,豆子复读。暑假即将结束,我要报名,第二天要走,豆子从家里偷着溜出来,“你要去北京了,”她说,“咱们要分开了,我就知道。”
我说不出话来,想到寒假里半夜的一个电话把我从温暖的睡梦中拽出来,“下雪了!”电话那头压低的声音,豆子!于是被迫睡眼惺忪地站阳台上赏雪至凌晨。还有那天我回到教室,在课桌下打开贺卡,看到上面写一首古越谣:
君乘车,我戴笠,他日相逢下车揖。
君担簦,我跨马,他日相逢为君下。
“我来农大三年,这是最能称得上是雪的一次。”世宽学长这么评价,感到颇为荣幸,第一年就遇上了这样的好雪,按我们那里的说法,这场雪是干雪,地面上匀净的一层,不像湿雪,总是混着泥水。
软硬皆施半天,全宿舍居然没一个肯下楼看雪的,世宽学长喊我出去,感恩戴德。落尽叶子的树木,横斜的枝干是平滑的夜色中裂开的纹路,路灯的光弥漫开来,照着雪,“夜里雪飘下来,就像不是从天上来的。”我突然想起我曾经的同桌这样说,夜色里深不见底的天空,只有一伞光晕里,照见雪花追逐着落下。
“去学校要翻两座山,早上七点上课,五点动身,兄弟姐妹们30多人,大的在最前面领路,举着干竹子做的火把,又可以照明又可以取暖。”学长的童年在我听来颇为传奇,我没有这样的求学经历,也许在老家有可能,但是四岁那年就离开,被母亲接到城里。然而兄弟姐妹是一定没有那样多的,我是奶奶的大孙女,农村里重男轻女,她却待我远胜过我哥哥,“咱娘儿俩投缘。”她总是这样说,半夜里抱我去医院挂水,她只要一坐下来我就哭,她就一直站着,一晚上下来,汗湿得衣服紧贴在身上,腿酸得迈不开步子。
虽然有不少人赏雪,然而还是寂静,有什么从纷扬的雪花间汤汤流逝过去,摩挲着天地间有轻微的细响。
仿佛又回到记忆里最初的那个夜晚,窗外大风狂奔,摇撼着窗棂“框框”响,同时,低微的飒飒声颤动地穿过窗缝,屋顶是清莹深黑水磨样的天宇,屋中树根燃烧轻微的爆裂声,奶奶噗噗的扎针声,我蜷缩在暖和的被窝里,完全无法预知,第二天就被抱上了离开老家的车,穿着奶奶缝的新衣新裤,将脸贴在窗上嚎啕大哭,看着她的身影越来越远。
几个月后奶奶去世,我没能见她最后一面。
那天的风追逐着远行,用冰冷的手指扣着车窗,宽大的灰色羽翼,翕合间卷起地上的落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