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元春院士回忆与同事在曲周
今天,我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三、四十年前的一些真实的故事,回忆一段农大往事。
一
这个故事,应当从中国地图上的黄淮海平原讲起。中国的地形图,很像一只雄鸡,黄淮海平原就是在雄鸡身前的一块绿色玉佩——这是中国第一大平原,32万平方公里,比英国还大8平方公里。这个平原上气候温和、雨量充沛、地形平坦、土壤深厚,是我们国家一个重要的农区。
新中国建立以后,我们国家就开始建设黄淮海平原。首先是灌溉,灌溉能使农作物产量提高。但后来就有一个现象:一年增产、二年平产、三年减产。但大家没有注意这个现象,加强灌溉。1958年“大跃进”的时候,又采取“平原水库”、“葡萄串”一块地对一块天的做法,一下子就把水利化发展下去了。可是,这个路线错了,结果就造成这个地方,大量发生土壤次生盐渍化,一下子两千多万亩农田,就像染瘟疫一样整个被盐碱吞没了。农田产量大减,农民生活困难,谈水色变、谈盐色变。这样一个情况,延续了十多年,没有办法根治。
那个时候,老百姓说省、地、县的水利局都挂有两面牌子,这边叫做“抗旱指挥部”;一到雨季,把这牌子翻过来就是“防涝指挥部”。那个时候农委也有一块牌子,叫“治碱指挥部”。要治理盐碱地。但是谁也不知道该怎么治!那时也有一句话顺口溜:“张书记来挖,李书记来填,王书记来了不知道怎么办!”而在当时的学界,大家也是莫衷一是。
这样的情况延续,最受害的是农民。国家每年要向盐碱区调运50多万吨粮食,给农民发救济粮。在这个时候,科技界和政府机关在黄淮海平原建立了很多实验区,大家都在不同地角度探讨怎么治理,旱涝、盐碱怎么办。也正是这个背景下,我们学校的实验站——曲周试验区成立的。
早在1973年5月,我们老校长王观澜同志——当时他是国务院领导小组的成员,主管全国的农业工作——在邯郸主持召开了一个工作会议。副校长沈其益教授也参加了这个会。会下,王观澜就跟沈其益说,你看邯郸地区盐碱地很严重,农大是不是派几个教师来看看?能不能帮他们搞一些改良的工作?沈其益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,石元春你们土化系,是不是来这个地方看看盐碱地的事?我说,行。第二天我就去了邯郸。到了邯郸以后,随后就去了曲周,听说那里盐碱最重。
去了曲周以后,我心里很震撼。此前我在新疆综合考察了三年,穿沙漠、过戈壁、翻天山,盐碱地上不知道走了多少地方。但是我没有想到在中原大地上,在祖国腹地有这么严重的盐碱化。我没有想到这些地区的农民那么困苦、那么贫穷。我心里很难受。
回到邯郸时,我们一路一句话都没有说。沈其益问了我一句:石元春,你看得怎么样?我们搞土壤、特别是搞土壤改良的人,现在眼看着地球上这一块皮肤已经溃疡了,我们的农民在那儿受罪了,你说我在当时什么滋味?想得很多,话就少了。我就跟沈其益说,沈校长,我们该来了。
我回到学校以后,串联了辛德惠、林培、雷浣群、毛达如等几位老师,大家说,走,看看去!7月份大热天,我们就去了。他们几个人一看了以后,跟我的心情一样:我们都是搞土壤的,我们不去谁去?
我们去了以后,就住在招待所。夏天很热,晚上就在房子外面乘凉,碰到一位50多岁的老干部,他是在外地工作,回曲周来探亲的。聊起闲天了,他说你们从哪来的?我说我们是从北京来的。你们来干吗?我们说治碱。他就很奇怪,治碱?我是曲周人,几百年就是那块碱地,要能够治早治好了,还用得着你们来吗?
这位老干部说,现在一拨一拨下放蹲点的干部,都说要治碱。来的时候都是虎,走的时候都是鼠——像耗子一样溜了。他说,谁来了也干不长。群众对到这的蹲点干部有意见,不敢明说,说一些风凉话:“唐修寺,宋修塔。共产党来了瞎挖达”——今天这个工作组来了,说该这么挖;下一波工作组来了,又那么挖。最后留下一个烂摊子,农民在那受罪。所以农民说,我们这儿就是不打粮食不养人。老干部还告诉我们说,农民宿命论很厉害,他们对治碱没有信心。
老干部把我们几个人说傻了。但那时候,我们几个40岁上下还是很锐气的,不管你说老虎、耗子,我不管那么多,咱们就来了,就这么着!
后来,我们决定进驻盐碱最重的地方——张庄。张庄当时是“四大碱”之一,不仅是在曲周闻名,整个邯郸地区都闻名,穷得丁零当啷的,盐碱极重。确定下来以后,我们就大量搜集资料,到水利部、到河北省水利、农业等厅局,到各实验点大量地搜集资料,忙了整整快两个月,就做搜集材料这一件工作。
我们这帮人1973年9月2日进驻张庄村。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。那天一到张庄,就迎来一个“下马威”:县委的破吉普车,鼓捣半天到了张庄。没进村车就停了,下车了(一看),整个张庄村就像一个水寨一样被水围住了。带领我们的当地干部说,十旱九涝,年年都这样。
来到大队部,屋里有什么东西?就是一张桌子,四个板凳。房子叫“三透房”,透风、透雨、透光。我们就在这儿待下了。房子透雨,稍微下些雨的话,我们晚上就得接雨,把被窝往这挪一挪、往那挪一挪,弄一个脸盆搁在那儿接雨;透光,晚上可以看外面的月光;因为盐碱地的墙,都是土坯房子,风一扫,砖与砖的缝就空了,外面刮多大的风里面刮多大的风。
这些,我们农业大学的老师,并不怕。我们就是来和农民朋友同吃、同住、同劳动的。但是有一点,我们有点怕,就是喝他们的水。那水是黄色的,喝在嘴里是咸的。重要的是,这个水里面有硫酸镁。所以我们首先遇到一个问题:跑(拉)肚子,至少五天到一个礼拜,每天要往茅房里跑几次。五、七天以后,才慢慢适应。
我们随意聊天的时候,村支书就跟我们说,你们农大老师来的可不是个一般的地方。怎么不一般呢?他说,我们走十里地,看不到一颗树,“春天白茫茫,夏天水汪汪,只听耧耙响,不见粮归仓”。我们这边有一句话,叫“有女不向张庄行”,姑娘绝不嫁到张庄,张庄年轻妇女都愿意往外嫁,村子有一大批的光棍。村支书说,1943年这一带发了一次大水,将近50%的人都死了。他说,爷爷临死前想喝一口玉米糊糊,最后也没能找到。
当时听到这些故事的时候,我们就觉得,这就是我们父老兄弟,我们能不能管吗?我们必须和他们一起,和旱涝盐碱做斗争,必须改变这个现状,这就是我们的责任。
我们已经有了两个多月的思考,也有了一套综合治理旱涝盐碱地的科学设想。旱是水少,涝是水多,盐碱是因为灌溉不当造成的,这就是“水盐逆行”失调了。这失调了以后,怎么办?旱的时候有水浇,涝的时候能够排走,地不让它盐碱,还要让它粮食增产。
这套系统怎么建立起来?我们在治理上“开中药”。我们有三组药——
第一组药是“舒筋活血”,把水盐运动调顺。靠什么?我们叫井、沟、渠,有井有沟有渠,还有田有林有建,农田工程系统。
这里最大的难题是什么?就是地下咸水。咸水在地下不动,我们就商量“向咸水开刀”。那时候农民对咸水是从来不动的,我们觉得一定得突破咸水,利用它来调动水盐的运动。所以我们建立了一套水运动系统。
第二组药,我们搞了一套监测、预报、和决策系统,指挥水盐运动,将它旱了有水、涝了能排、不盐碱、土壤变肥,作物产量提升,这套系统叫“监测、预报和管理指挥系统”。
还有第三组药是 “营养和强体、壮体”的一套系统,这就是我们农业措施了。要平地、要压碱,要施肥、要品种、要田间管理等等,这一套都上。
这三套系统,我算了算是19味“药”。我们当时有一个提法叫“重病要上猛药”。按照这些思路,我们定了四年治理期、四年巩固发展期。
一开始,我们就碰到了难题。1973年11月8日,我们农田工程设计都搞得很好了,也跟大队支部书记、队长汇报了。这个时候天已经开始冷了,而我们工程量又很大,如果地一冻整个工程就不能进行了。我们着急,可是大队支书老嘻嘻地跟我们笑着,社员们也不着急。老支书说,你们农大老师在这儿什么时候走?我马上说,你什么意思?你想轰我们?他说,不是这个意思。我就想了解一下你们什么时候走。以前的工作队一拨一拨到这儿来,短的三个月、长的是半年,你们能待多久?我说,治不好你的地,我们就不走了!这一下老支书高兴了。他说,我就等着你们这句话。今天晚上我们开大会,明天早上就上工!
第二天,村里老老少少推着车,拿着锹,带着筐上地了,热火朝天地干起来了。改土治碱的战役,就这样打响了。
到了第二年,也就是1974年的春天,有些地方开始出现转机——有些苗好了,但有些还是很差。1974年我们又干了一年,整个苗就不一样了,原来地里面小麦只打100多斤,现在能打200斤、300斤,产量翻番。一拨一拨的人都跑来看张庄的麦子,群众开始相信科学了。1974年末,曲周县委打报告,说农大老师在曲周实验站的这套办法是可行的。按照这个方法,盐碱地的改造不要那么长的时间,要扩大实验区。
后来到了“六五计划”的时候,国家科委、农业部在黄淮海地区一共有12个实验区,曲周实验区是佼佼者。1984年的时候,成立了一个专家组,就让我担任专家组组长,那时我才是副教授。不是我有本事,是曲周实验站作出了成果。
到了“七五计划”的时候,黄淮海治理的大战役打起来了,我们农业大学是整个战役的主持单位。那个时候有四个部委,还有科学院、农科院,五个省的很多单位参与。为什么这么大的国家课题,让农业大学来管呢?因为曲周实验站。
曲周实验站的经验走向了黄淮海。在黄淮海做得很漂亮了以后,国家科委后来又在“七五”科技发展规划中增加了三江平原、松嫩平原、黄土高原、北方旱区、南方红黄壤的中低产田改良区域治理。1988年,国家计委制订了一个重大的计划,1988年到2000年的12年“区域综合治理与农业发展计划”,这个计划涉及到20个省,3.8亿人口,4.7亿亩耕地,全国10大片。后来我们做了一次统计,从1988年划到2010年,整个治理区里粮食增产是全国的66%——就是说,全国新增粮食的66%来自这一区域。所以,黄淮海地区在当年国家缺粮的情况下做出了大贡献。
所以在1993年我们申报“国家科技进步特等奖”很顺利通过了,我们有技术,有理论,更重要我们在实践中发挥的作用。
二
从1973年到1993年,这20年就这么过来了,那么它的精神是什么呢?
第一个是责任。我们必须要对国家、对人民要有责任感;第二个奉献,要实现我们的责任,我们无私的、无畏的来奉献;再有一个,我们不是靠体力蛮干的,靠科学的,有一篇报道说“用科学制服了老碱”;责任、奉献、科学干什么?为民,就是为了人民,为了农民。责任、奉献、科学、为民,这就是曲周的精神。
我再讲一点(农大)和曲周的关系。我们和曲周的关系鱼水情深,“农大老师”这四个字已经成为曲周的一个专用名词了。我们在那的时候,队干部有什么问题就说,走,找农大老师去!后来发展到家里两口子吵架,不得要领,也找农大老师去;地里发生地老虎(一种害虫),走赶紧找农大老师去。
那时候在我们几个人老师里面,要解决家庭矛盾,毛达如老师有办法;庄稼地里有什么问题,林培赶紧去;如果工程上有问题,有黄仁安。八仙过海各显神通,各有各的招。我们和农民是心贴心。
那是1980年代后期,有回到曲周去,已经是中午。吃完午饭结帐,服务员问,你们是农大老师吧?我们说,是啊。他说,我们经理说不用结帐。农大的老师对曲周这么大的贡献,你们吃一顿饭算什么?
这是情啊,情谊!这个不是钱能衡量的。那个时候和曲周的干部、群众在一起的,这样的事真要说,三天三夜说不完。所以我概括四个字“鱼水情深”。
我们在那工作,曲周县、乡、村,给我们极大的支持,无微不至的关怀。我觉得当时在那工作,如果没有广大农民、没有曲周县委、乡委和村里支持,我们就一事无成!所以我在“鱼水情深”后面又加了四个字,叫“感恩曲周”。不要以为我们农大对曲周有多大的贡献,我们的贡献是来自于曲周的农民。我们经常说,从曲周走出了两位校长、两位院士和20多位教授。这得益于曲周这片大地,得益于曲周人民和领导的支持,所以我说“感恩曲周”,没有曲周也没有我们的今天。
所以我就想,今天党的群众路线实践教育活动中,回忆这段历史特别有意义。我们党立党为公,执政为民,群众路线是我们根本的路线。我入党已经半个多世纪了,是老党员了,现在不断听到习总书记提出这些精神,措施,做法,我感觉到我们党的优良的传统又回来了,高兴!
我想利用这个机会说几句话。南宋的爱国诗人陆游被贬到四川的时候,写过一句脍炙人口的诗:“位卑未敢忘忧国”——我已经被贬了,委屈不用说了,虽然我的位置已经卑微了,但是我不敢忘记忧国。忧国忧民这是一个爱国诗人最重要的情怀。
我觉得我们今天的党员,今天的教师、研究生,要有责任感,要忧国爱民。我们得奖是历史造成的,不在于奖的大小。重要的是你们有没有这个心意,有没有这份志气——我为民解忧、为国分忧!
当然,SCI文章,SCIENCE、NATURE都很重要。但是,你要顶天、必须立地,因为不立地你就没有支撑点。我们今天农大要发展,支撑点是传承,传承一些好的东西。所以,多做一点接地气的工作,多做一些为民解忧、为国解愁的事情,可以是一滴水、一粒沙子,但是都是我们每个人的心意。我们每个人到今天这样,是我们的民族养活着我们,脚下这块土地滋润着我们,有我们党和政府培养着我们。我认为,现在责任感是我们这一代年轻人最需要的。
我希望我们的学校在过去的传承过去的基础上,能够创造更大的辉煌!
(根据录音整理,未经本人审阅)